今日端午，竟无端地想起了田螺。何言无端？因为吾乡端午习俗与田螺并无关涉。

田螺在吾乡不算稀罕物，几乎到处可见的，田间，水渠，鱼塘，河港，极易寻见它的踪影。但我与它的相识、结缘，却是在自己灶间的水缸。乡下人家，灶间的水缸是必不可少的。田螺是水缸的标配。挨着灶头的陶瓷大缸里，水总是满满的。“田螺能让缸里的水变得清爽。”在祖母看来，这是毋庸置疑的。

拎满水缸，清理灶口，是祖母每日的功课。俗谚云：“富水缸，穷灶口。”那时虽无甚家事，“小心火烛”的安全意识却深入骨髓，成为日常居家规范。看着祖母吃力地往返于河埠与灶间，我自然会捋起袖子来相帮，拎着小提桶，呼哧呼哧地跟在祖母身后，东倒西歪地来到灶间时，提桶里的水往往已泼去了小半。年岁渐长，拎水改成了挑水，小提桶也换成了大提桶、担桶。而且，终而至于能够扁担不离肩地到港里戽水，向缸里倒水。但那是后话了。

幼时的我，满心在意的是缸里的水世界。刚拎满的水缸，是浑浊的。待其渐渐澄清，我便隑（ɡái，斜靠）上缸沿去，看水中的杂质沉淀于缸底，或悬挂于缸壁。

缸里养着田螺。这时便得以显身，我便凝神定性，看它在缸底翻身，慢慢挪移，攀援峭壁，清除尘垢。路漫漫其修远兮，螺将上下而保洁。眼前的水体似乎因了这田螺的存在而有了神性，灵气盈盈……如此呆看痴想，世界百事万事皆置之度外，心里了无挂碍，顿生欢喜——生命于大沉寂中收获极致而无尽的大欢喜。如今年过半百，回想童稚时光景，依然无以言表。此情此境，大概惟“盈盈一水间，脉脉不得语”两句庶几近之。

稚童心性终究是顽劣的。待得恍过神来，我往往会动手去捉那田螺，生生破坏了这神奇美妙的境界。“三个指头捉田螺——十拿九稳”虽是吾乡俗谚，但我一直不以为然：我只伸出两个手指，一捏一个准，何至于三个手指才得“九稳”？

这田螺是有故事的：从前，有个叫谢端的青年，父母早亡，无依无靠，但他知书达礼，勤劳耕作。有一天，他从河滩捡到一只大田螺，便带回家养在水缸里。从此以后，每天他干活回家，就能发现家里井井有条，一尘不染，而且桌子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……原来这一切都是美丽善良的田螺姑娘所为。谢端外出劳作，她便从水缸里飘然而出，又赶在谢端回家之前，躲进水缸做回田螺。俗话说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”，可田螺姑娘却能无中生有，让贫苦的谢端饮食无虞。

因为有这故事，所以盼望田螺姑娘从自家水缸里现身的白日梦，估计每一个小屁孩也都曾有做过的。这梦做了，虽断无实现之理，但做与不做还是不同的。此后所见之水缸、田螺自然非比以往，连看它们的眼神也尽皆迥异了。这就是故事的神秘力量。就如同鲁迅老家的后园，只因了美女蛇的故事，氛围尽着神秘之色。

相比之下，田螺姑娘的故事传播更广，长城内外，大江南北，莫不口口相传，声声不息。这故事是有出处的。它见诸《搜神后记》，从名称上看是《搜神记》的续书，据说是东晋陶潜所撰。陶潜者，陶渊明也。虽然我绝不相信雅量高致、放旷不羁的五柳先生，能放下身段来津津乐道鬼神怪异之事，但借了先生之名，这些志怪玄说自然能传之遐远而邈远了。

话虽如此，但田螺姑娘故事的撰写者亦自有不凡之处。故事里，飞禽走兽、游鱼龙蛇甚而至于树木花草，皆可幻化成为女子，但所多的是妖，是怪，是魅……这田螺姑娘却是仙，是天帝派来助力谢端的白水素女。被谢端识破天机后，神仙姐姐留下螺壳（“以贮米谷，常可不乏”），毅然决然地“翕然而去”。这就与织女行止大相径庭：七仙女是私自下凡，并轻易与偷看她洗澡的牛郎私定终生。相形之下，田螺姑娘更具仙女气质与尊严。这大概也是本人喜欢田螺故事的因由。

后来，我还在盆池中蓄养过田螺——一颗来自老家水缸的田螺。

甫至南浔，它密合了那厣，并无任何动静。起初还怪它过于矜持，不肯赏脸一露尊容。时间一长，便有些着急：如果因为我的好奇、贪玩而断送了卿卿性命，岂不罪过？大约过了一周，田螺终于探出了脑袋。鼓椎似的一对触角，不住地摇来摇去，似乎在打探周围的情况。我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得以平复。

这以后，田螺几乎每天都能给我们一家带来惊喜。它终于挪动了！它能吸在鱼缸壁上了！它用于吸附的不是厣而是另有一个吸盘呢！……

一天，女儿报告了新的发现：大田螺的壳上有好几个粒状的东西，白白的，而且透明。哟，莫不是小田螺？小东西们慢慢地大起来，颜色也慢慢深起来了：肉色、灰色、棕色……最后，变成了与大田螺一样的颜色。每天下班回家，便能欣赏美好情景了：大田螺安然地卧于池底，极度舒展，几乎整个身体都出了硬壳。小家伙呢，它们有的偎依在妈妈的身边，有的潜行在水底，有的攀爬于缸壁，还有的居然能悠闲地浮游于水面。

看着这安乐幸福的一家子，当时我就想：田螺呀，其实又何必去做白水素女，做回自己就蛮好。

后来，那一大家子让我们放生了到真实的水世界，如今他们应该还快乐生活在南浔古镇的頔塘故道里。每次路过那里，唇齿间总会不经意地迸出来一句来：“盈盈一水间，脉脉不得语。”这诗句似乎并不恰当，然而又确乎无不相宜。

在我眼里，田螺是灵异之物。我感恩田螺曾经给予的欢乐，也祈祷它能福佑一切生命快乐康健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