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家乡,没有“蛙“的文雅叫法,青蛙叫蛤蟆,蟾蜍叫疥蛤蟆,还有一种不能招惹的气蛤蟆,一生气,小小的身体会膨胀好几倍。
老家人也没有吃青蛙的习惯,再清贫的日子也没人打蛤蟆的主意。小时候雨水多,蛤蟆满地乱蹦。以前,每年夏天洋河泛滥,河水漫到新堤与老堤之间那个大坑里,不仅留下鱼虾,还养活了成千上万只,“呱呱呱呱”叫唤的蛤蟆。
于是,这块地叫蛤蟆洼,名字起于何年何月已无从考证。你背着草筐走在河边或大堤,青蛙从青草丛里,或者庄稼地里蹦出来,又飞快地跳过去,好像人类的街道。土黄的疥蛤蟆行动比较慢,好像久经沙场的老兵,又像一个将要临盆的孕妇,慢慢悠悠地穿过乡间的小路。
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洋河起伏的沙滩上,是割不尽的茅草,河沟里长着很多矮矮的水萍花、香附,水鸡尖叫着,野鸭远远地在河面飘着,时而潜入水中。浅水沟里,长着当年生的小柳树,黑色的蛤蟆卵,用白膜包着一串一串地挂在小柳树或者香附上,香附开了淡黄色的花,水萍花粉艳艳的。
我用脚搅动河水,白色的涟漪扰动着平静的河面,过几天再来看,就变成了甩着小尾巴的小蝌蚪。我脱了裤子,裸着身子过河,河对岸的红荆条丛里,有叠成宝塔形的蚧蛤蟆。在河底挖田螺的时候,常常有小蛤蟆蹦出来,吓人一跳。街里巷里也蹦出来,大大小小的蛤蟆,庄户人家院子的菜地里,时常也蹿出一两只蛤蟆。
阴雨天来临之时,或者大雨过后,蛤蟆的合唱能把天吵个窟窿,众蛙喧闹,却也有沉默的。蹲在坑里的蛤蟆不叫,说是乾隆爷谕旨所封。传说原来坑里的蛤蟆叫得欢实,乾隆西巡宣化府,视察洋河防汛工程。那晚上蛙声不断,扰了圣驾清梦,乾隆随口说,“这坑里的蛤蟆太扰人。”自此“官坑”的蛤蟆统统变成了“哑巴”,有好事的人,特意从村外逮来蛤蟆放入官坑,果然一声都不叫唤。
洋河边,旱地居多,那时候还靠天吃饭,乡亲们对雨水的感情无与伦比。每逢大旱之年,在六月二十四这天(荷花的生日),会组织隆重的祭祀祈雨的活动,村里的寡妇们沿“官坑”清扫,口中念念有词,孩子们扮蛤蟆,蹲在地上,学着蛤蟆叫,唱着“老天爷快下雨,收了麦子供养你。”这些歌谣,有时真的很灵验,是夜,乌云滚滚,电闪雷鸣,憋了一夏天的雨,一下子倒了出来。
人们喜爱蛤蟆由来已久,南北朝时期,文人雅士研墨的瓷水注,常制成蛙形,取蟾宫折桂之意。贵州的平坝马场,曾出土过一个瓷蛙形水注,这只瓷蛙具有粗肥的四肢、圆鼓鼓的身体,神态似静息,但双目又欲闭尚睁,好像看到飞虫就会弹射出去。我小时候的割绒棉鞋,鞋面是黑条绒的,左右脚对称趴着一只绿色带黄花纹的蛤蟆,走起路来都觉得神气得很。
十多年前,外地人还开着大卡车来收蛤蟆,只收青蛙,他们管蛤蟆叫田鸡,说味道美极了。村里人对这美味不动心,千百年的饮食习惯不容易改。但逮一只蛤蟆可以挣几毛钱,一晚上可以有百块钱的收入,种一季庄稼也卖不了几个钱。村里很多人动心了,我也加入到逮蛤蟆的行列,并为此配置了行头一一三节手电筒和长筒胶鞋。
每晚夜深人静了,我就钻到庄稼地里去逮蛤蟆,听父亲说,蛤蟆很老实,用手电筒照过去就一动不动,随手就可以扔到塑料袋里。每天或多或少都有收获。父亲捉蛤蟆的帮手,叫黑蛋,乡亲们打趣说,他是从非洲过来的,浑身和眼珠子一样乌黑,唯有牙很白。黑蛋小时候就爱捉弄蛤蟆,每次雨后土路上,就会跳出来一些小蛤蟆,黑蛋用小木棍捅它们,它们会气得肚子鼓得像一面小鼓,嘴里不停地呱呱大叫。
他好像是蛤蟆的克星,白天徒手也能逮到蛤蟆。村里人眼红说,“小心啊,蛤蟆会报仇的。”黑蛋才不管这些,每天早晨就能看见,他把蛤蟆骨碌碌地,从湿漉漉的编织袋里倒出来,接过一堆钞票,便塞到他的上衣兜里,鼓鼓的,像一只肥嘟嘟的蛤蟆。每年夏天是黑蛋的收获季节,他黑乎乎的胖手,仿佛一架捉蛤蟆的机器。
洋河干涸了差不多有十几年了,最近这几年,区里面打算开发这块地,开始有规划的蓄水。前几天,我站在洋河大桥上远眺,洋河已然是旧貌重现了,河面宽阔,流水平缓,两岸的青纱帐依然茂盛,居然飞来了白鹭,它们是天堂里的鸟啊!
我没去河边,相信蛤蟆们肯定也在,洋河水笼罩在晚霞里,河面波光粼粼,反射的夕阳金灿灿的,河岸、大堤错落有致,这情景,模糊了我的双眼。河道的低洼处里还有水坑,尽管河边的柳树被水冲倒了,也着实让我欢喜。
洋河水离我很近,蛤蟆却离我很远。我不希望活蹦乱跳的蛤蟆,静止为工艺品的形态,仅仅作为图腾和标本存世。现在回老家也很难见到蛤蟆了,难道被人们吃完了?村子里的老人说起蛤蟆的美味,如数家珍,我小时候也曾是牛蛙的“杀手”。
如今疥蛤蟆去哪了?它们虽然看上去很倒人的胃口,黄了吧唧的颜色,又湿又粘,还疙里疙瘩的,嘴叉子更大,肚子浑圆,只会呱呱地低声叫唤。可我还是怀念,那儿时舌尖上的腥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