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田螺 >> 田螺生活环境 >> 春梅年轻的时候喜欢大红唇澎湃在线
文
蔺少波
指导老师
徐凌
春梅年轻的时候喜欢大红唇。
幺妹
春梅是家里的幺女,母亲是家里的第二任妻子,在她出生之前,早有了两个同父异母的姊妹,家境一般,全家住在一栋二层小楼,后来添了一个男孩,一家六个人便挤在一块,靠着一块地,一个点心铺子,新鲜的蔬果是随时可以吃到的。
春梅和两个姐姐住在阁楼,她的床靠着窗,外面隔着一段就是一堵墙,墙内住着孤苦的老人。那是镇上的敬老院,墙很高,上拿水泥砌起一片片尖朝上的碎瓷片。晚上,墙那边总是传来老人睡不着觉,躺在床上又无法翻身的哀嚎。母亲一直不肯姊妹们进去,告诉她们,那是疯人院。春梅极其的好奇,她总是想去看墙外的东西。
因为是幺女,家里人都宠着这个小小姑娘。长姐们给她带自己放学后买到的小玩意,她便拿去逗刚出生不久的弟弟。她知道,其他人都喜欢她,吃饭的时候她先爬到饭桌前,不消囔囔几声,就会有人过来问她要吃什么,把 的菜都摆在她面前。
春梅觉得,自己一定是一位公主。
她当公主一直当到了十七岁,然后和家里吵了一架。
我要去当兵,春梅如是说。
一开始,全家都是反对的。可春梅眼睛一横,眉毛就往上一翘,蹬蹬蹬几步跑上楼,把门用力地甩一下,咔嗒一声锁了自己两天。春梅把头埋在被子里,靠在窗边的玻璃上,看着那堵墙,她不过想是去墙外面看看。饿了两天,长姐把她拖出来的时候,春梅饿的吃了三大碗鸡蛋汤面,长姐直骂她傻,阁楼里的果脯蜜饯怎么也不知道吃一些,春梅吞咽着面条,提上一点眼珠,她说自己是骄傲的公主。
参军
骄傲的公主当上了女兵。
后来,春梅只留下了一顶迷彩的军帽,还有几张照片。她们连的女生趁着罕有的假期,在外面的小巷子找了许久,方寻到一家破旧的照相馆。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爱美,春梅当时刚学会化妆。照相的时候大家伙凑着买了一些地摊上的口红,春梅 个涂上,选了一个大红,她梳着高尾的辫子,系着一根红色的丝带绳,眼角上翘起来,是真真的少年志气昂着头。鼻尖几颗痣也映的她面容如春光,抹着不均匀的大红唇,春梅看着照片,笑着问姊妹们:我好看吗?
春梅很好看。
这是大家公认的。
她当的是文艺兵,常到各地的营地里去做慰问演出。那时候全国军区里都唱一首叫《洗衣歌》的歌。春梅会跳舞,尤其这首曲子更是拿手。她在台上舞着,台下士兵的眼睛就跟着她的步子转。有次不小心崴了一跤,后来私底下听说,男兵们都打赌着谁敢出去背她,奖一瓶二锅头。
男兵们叫春梅不叫名,叫小辣椒。那么多女兵里数她最会说,最会骂人,可大家还是像宠自家幺儿一样护着她,公主当了女兵还是公主。
两年后,春梅二十一岁,退役了。
在家的春梅接连参加了姊妹们的婚礼,长姐嫁去了湖南,二姐去了宁波,十七八岁的弟弟也开始追求隔壁家的那位脆生生的女孩。父亲给她介绍了几个当地的青年乡绅,都是些才俊,家里也有地。家里几个女儿外嫁,父亲总想着也要留下这个小的。春梅答应了和他们见面,只是都没了下文,父亲问起,她就笑眯眯着打哈哈。
恋爱
等长姐生下她的第二个孩子,二十三岁的春梅领着一个青年,进了家门。
青年是附近镇上的,家里有三兄弟,世代耕田过日子。青年在镇上的伐木厂工作,做打下手的活。通往伐木厂要先走过一段泥巴路,路口上一株早梅根茎极深,扎在一块顽石左边,叶子被厂里烧柴火的烟熏的浸透,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,枝桠里面张着新芽,也被邻里的稚儿捏走,春梅每每路过都觉得可惜。
青年在伐木厂工作,捏着碳笔给春梅写情书。
青年算不上好看,干瘦的脸庞,削尖了的鬓角,略粗的眉毛钉在突出的眉骨上,笑的时候上唇未剃净的须子就扎鼻尖。站在灿烂的春梅旁边,是平着的,只高出一点。他喜欢穿大头的皮鞋,扯松了的裤腿,和春梅拍照的时候喜欢站在她后面。青年是春梅姐妹的朋友,两人在一次聚会上认识,最初青年只是远远的看着,后面开始追求春梅,隔几天一封的情书,饶是大大咧咧的春梅也总是红着脸躲起来看。
青年有着一双极巧的手。
两人处了七个月,春梅收到的情书堆满了房间的抽屉。亦或是拿伐木厂的余料雕的一枝梅花,花雕的逼真,木色的质地,放近一点可以看到一缕又一缕的香。
结婚
二十三岁的时候,春梅结婚了。
男方的聘礼里有一株鲜活的早梅,就是有着一股子散不去的木屑味道。她把它移栽到新搬房子楼下的空地,挖了个洞埋进去,但不知怎么的,没过多久就谢光了叶子,只留下依然苍劲的根。
她没有时间操心这些无关的事,刚成家,她不再是一个少女,而是为人妻,即将为人母。她之前少进厨房,自然也不清楚如何处理家务。刚结婚那会,两个人过得拮据却也快活,常跟着朋友们去少林寺,晚上去吃路边摊的田螺,喝啤酒。春梅喜欢搭着青年的摩托车,听机车轰鸣,她就伸手围住青年的腰。
慢慢地,冬天就来了,镇上下了一场大雪,路边上种了很久的梅树,都一株一株的开起来,大家称奇。
生子
一九九九年一月,在这个开花的冬天,春梅拥有了她的 个孩子。
晚上黑漆漆一片,男人扶着春梅下楼,她穿着乳白的长裙,披着羽绒服外套,腹部高高鼓起,脚趾卡在来不及穿好的鞋子外围,临近的头发沾湿在紧紧咬着而耸起的两侧颧骨上,手攥着身旁男人的胳膊,灰色膨胀起来的衣服深陷出掌痕。嘴巴上在出门前刚胡乱涂上了大红色的口红,膏体从嘴角一端往脸颊流。男人搀着下了楼,招呼着朋友开车过来去几公里外的诊所,急忙打电话通知岳父母。
春梅抓着男人的左边臂膀,用劲一拧,抬起久往下的头,提起一点眼白,嘴疼的一咧,恶狠狠的瞪着男人:
疼死老娘了,我再也不生了。
孩子磨蹭着直到天亮才出来,抱出来给了春梅看。漫长生产过程中都憋着一口气没哭出来的春梅,突然嚎了起来。
怎么这么丑啊!
守在门口的众人听到都着急赶进来,却没由来听到如此抱怨。母亲却是松了一口气,拢了拢散开的衣摆,收起坐在床边,抚着春梅的手。傻孩子,刚生出来都是这样的,长开就好了。汗津津的春梅脸上苍白,半嫌弃的盯着刚出生的孩子,半响,认命般擦去孩子脸上的血迹,嘴角糊着羊水与血,春梅也是,大红色的口红被蹭的到处都是,像极了一片一片的早梅。
务工
春梅结婚两年,终于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,骄傲的公主成了他人的母亲。
多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,这张小小的嘴巴是一把鲜红的枷锁,铐在春梅高昂的脖颈儿上,铐的她不得已低下头来,看着眼下的生活。
孩子需要吃饭,而夫妻两人又都是浪荡了的惯犯。只等孩子断了奶,春梅开始商量着和丈夫一块出去打工。小镇是普通四线城市下的附属乡镇,春天照常下雨,夏天照常出太阳,留下的多半是幼时墙那边一般的老人,孤苦。想赚钱的年轻人都像蝗虫飞往去外面的田地。春梅两人都是没什么志气的,在小小城镇里安逸巴适,晃晃悠悠几年,现在多了一个要喂的小人,他们决定去往宁波务工。
两人在那边干着不同的工作,春梅在一家电子工厂里安装零件。那年远在天边的欧洲,欧元正式启动,挑战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中心地位;同年十一月,中美在北京签署了关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双边协议,中国经济迎来了新的发展,人们纷纷下海经商。春梅在的这一家零件组装厂,就是一位同乡开的,由父亲打点,让春梅进了厂子,做了一个不痛不痒的活。
那年世界剧变,春梅涂着大红唇上班。
离散
夫妻只在过年过节时捡空赶回家,带着大包小包,住在男人大哥新建的房子里。孩子就寄住在这,由孩子的奶奶抚养,夫妇隔着月打钱过来。孩子七岁的时候,夫妇定居在离敬老院不远的一座小公寓,同年的夏天,春梅拥有了她的第二个孩子,是个和她一样的女孩。
三口之家变为四口之家,夫妇二人压力陡增。春梅第二次生产的时候伤了身子,再三商榷之下,最终男人一个人出去复工。两人聚少离多,男人数月回来一次,打电话,也是常常忙音。她没法向孩子们承诺,他们的父亲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他们,因为她自己也不能确定。
公寓狭窄,哄睡孩子后,春梅会出门走走。就在楼下,旁边种着邻里的葱蒜,拿水泥砌起了四四方方的围栏。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手工编织了一圈纤弱的篱,拦着飞来飞去的鸟和皮孩子。反观另一侧,一块地高高耸起,公寓便陷在了四面的建筑物里,出口在下面,远远的一条细径,绕过七弯八拐才能到。一根拳头大的 自上而下插在那块地上,孩子最喜在那攀爬。
春梅往往搬出一张矮竹椅子,坐在门口,大门旁边是客厅的窗。公寓有十多年了,墙上安的是青玻璃,月亮悠悠的就飘了进来。
后来春梅说,当时就觉得那里像一堵墙,插着碎瓷片的墙。
变故
春梅三十八岁那年,男人回来了,带着另外一个女人。
男人说自己在外面攒了些钱,盘下了之前那个打过工的伐木厂,全家于是搬离了公寓,住进了那栋永烧着的,热气腾腾的厂房。带回来的,男人说,是自己的合伙人,出资建造了厂房,也是同乡。女人温温柔柔的问春梅好,她戴着一条光亮的珍珠项链。
厂子建了几年,春梅跟着男人学习打理木厂,满天飞的碎屑常夹在她的衣服上,洗是洗不掉的,只能晚上掐着灯一点一点拿着镊子拔。于是第二天之后,春梅就换上了像是被烟熏一般的塑料护衫。她常常一整天都穿着,只给孩子们做饭时脱下一阵子。
护衫并没有穿几年,男人的厂子破产了。
办厂的还有另外一位同乡,几天前卷着钱跑路,男人慌忙跑到警察局,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,告诉春梅,我们负债累累,我们要搬家了。
男人办厂的钱是从各个亲戚朋友那一点点借来的,七大姑八大姨凑出来,春梅为此鞠躬作揖到后来留下了腰椎的问题。破产之后春梅并没有多大改变,她脱下塑料护衫,继续穿上漂亮的衣裳,涂上艳红的唇,唇上下张合,安慰男人。对于春梅来说,男人陪伴她和孩子的时间比以往多了很多,钱总是可以慢慢还的。
两个孩子不知道情况,依旧是痴傻度日。春梅一家搬回到父亲曾经安排的小双层,孩子们重回旧地,手舞足蹈。男人关掉了手机,换了联系方式,在楼上消沉了数日。吸烟吸的凶,明明是四十出头,削尖的鬓角沾满烟灰,吐出点点的银色。胡子拉碴着,孩子怕扎,也不肯和他嬉闹。男人闲了几天,家里还剩下一些从老家托回的腊肉与蒜苗,最小的那个女孩吵着要买芭比,男孩羡慕邻居的呼啦圈,把写着自己愿望的小纸条塞进爸妈的枕头底下。
于是春梅涂着红唇,去做起了鞭炮串挂的活。
楼下空出的地,结婚时移栽的那株梅笔挺挺的立在石头旁,根还是扎的极深。右边一直住着的邻居,在春梅某天回来时兴冲冲地告诉她,真是天大的因缘,楼下那株梅子开花了。春梅拎着袋子,里面是一包烟,一个粉红色娃娃,一个呼啦圈套在身上。春梅回家放好东西,换了一身衣裳,是长姐给她的生日礼物。下楼就踢踏着过去,果然看到穹曲的根茎上头,生出一些儿花苞。艳红艳红的颜色。
离婚
那时候镇子上有几家按摩院,一位大姐常摆着凳子坐在小巷口的前面台阶上,巷子进去几步就飘着廉价香水的味道。
大姐招揽着过路的男人:快餐四百,包夜一千。
在花街工作的姑娘,收入比城市里的白领们还要高出几分。
春梅不会想到自家的男人会出现那里。
家长里短的碎嘴巴们传递着这条街上最为先进的讯息。毕竟当过几年兵,春梅骨子里是不屑于敞着胯嗑瓜子的。可她不是听到的,她看见了。当天晚上男人回来的很晚,最近一个多月来,男人嗜酒嗜烟,白天出门说谈生意去了,晚上总是凌晨两点到家,带着一身的酒气。春梅总是会等到他回来。烧好水,拿着垃圾篓,拍着男人的背,一股脑的把心肝脾肺都吐了出来,把男人扶上床,然后去洗那些沾满污垢的衣服。可今天没有,春梅只是坐在家门口,问他去哪了,男人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,满嘴的酒气,借势就要脱下衣服扔给春梅。春梅没有接,衣服落在地上,口袋里的钥匙与硬币甩出去,滚到楼梯口。
你去哪了?
公事,谈生意。
去和女人谈生意么?
男人停了半响,没有说话。
第二天,男人白天也出了门,好久没有回来。
第二天,春梅在家躺了一天,男孩把饭做好端过来,她也没有吃。
之后,对于男孩来说,妈妈是一只受了重伤易怒的雌兽。
时不时就要发脾气,嚷着让男孩做这做那,稍有差错,春梅就会拧着男孩的耳朵恶狠狠的说是他没用的东西。几次拿错了炊具,要被追着打,用扫帚上拆下来的最长的那根竹枝,打人最痛。那之后,春梅常常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片看,又一张张的剪烂,她把家里的衣物都换洗了一遍,在二楼的阳台上使劲的洗,些许水流到了楼下,传来一句句骂娘的话。
男人再次回到家是好几个月以后,带着一个女人,向春梅提出离婚。
春梅一点也不冷静,大喊大闹着吵得整个楼层都过来看戏。春梅披着头发像个泼妇,扯着男人的袖子眼泪鼻涕糊在一起,一点都不好看。邻里堵在门外,里三层外三层,指点批评着春梅一点也不像个样,倒是站在男人左手边的女人,温温柔柔地,戴着一条光亮的珍珠项链。
长姐、姐夫、姨娘和姑丈都从老家赶过来,他们纷纷指责男人,历数万般不是,说他无耻,令人憎恶。而此时最能说话的春梅,却难见地白着嘴巴,一言不发。
父逝
春梅只要了一双儿女的抚养权,定好每个月的抚养费,签好字,还没来得及去公证,长姐一个
幺女,爸爸去世了。
春梅戴着孝服在父亲的照片前哭了好久。其实在场的都在哭,或真心或假意,春梅只是默默地流眼泪,好像泪腺底下有一泉汪洋。
春梅说,其实父亲最宠她。
小时候他把 的菜端到她面前;去参军那会,也是父亲劝着家里人要给孩子自由;涂红唇的时候被母亲扔了几回,说是不伦不类,他偷偷拿钱塞给他,告诉她女孩子爱美是天性,告诉她,她的红唇很好看;也是他最终尊重了春梅的意愿,成全了男人和她;他安排好住所,其实离自家房子只离了一条街;他托人打点好,每个月发给她的工资里暗暗加料不少;春梅去打工,他代替她,八九十岁的年纪坐一个半小时的车,去看望外孙。
现在,国王走了,她也再不是公主。
葬礼上,春梅扎着高马尾的辫子,眼角向下垂着。结婚后不久纹的半 眉毛疏于打理,细微的绒毛从眉尾、眉峰边钻出来。染的发色掉了个干干净净,只剩下发尖一点颜色,白的头发夹杂在里面,活像之前那块高耸起来的,荒芜的地。
奔完丧回来,春梅带着孩子们搬了家,申请了贫困家庭补助金,住到了政府的廉租房。男孩正好那年夏天高考,春梅一再告诉他,要好好考,人只能靠自己生活。后来男孩还是没有考好,去了一所地方的二本院校,春梅说,有书读就很好了,要好好读。
春梅今年四十七岁。
春梅是我的母亲。
春梅再也没有抹过大红色的唇。